可是这仍是西安。这样讲罢。

我小时候从来背不全卢照邻的《长安行》，可是带着天性中的善感，自然的喜欢了“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样的纤浓的句子，后来又学会一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雅淡有味，独自衔在嘴里吮吮，生出很多想象与回味。至于那些朱城玉道里的故事，那些桑田碧海中的传奇，就懒得深究，辜负了一首好诗。可是《送元二使安西》总是不得不背的功课，在学校里做过关于这个的幻灯片，墨迹模糊的一团糟，放弃。后来看到有人用它重做的三叠，觉得有趣，


渭城朝雨——一霎浥清尘
更散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
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原文比这个长得多，大致是这个节奏，一咏三叹，使人心醉。后来就拿这个给学生上课，看他们摇头晃脑，觉得他们也是喜欢的，它有上口的美感，自然的令人向往。我在这个时候总是分神，意识到我对那个时代那片黄土那些诗歌的思慕，是早就埋下种子的。



所以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向后飞掠，我虽然在看着，却其实不用心，稻田成一条绿海向后倾泻，嶙嶙山壁武装了倒退行礼，终究东方西方四面八方的景象在火车上看来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增添旅途的客兴。对我而言，这次旅行更像一个投奔，一种迫不及待的求证。



一直都记得早一年去西安的水湄对我说的它那天生挣扎不起的黄土摸样，所以先将它想象成一个大肆铺，花红柳绿，都是喜庆扑眼的颜色，浓烈的不行，其间人来熙往，川流不息。贾平凹的书里有这样的民谣，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
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
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
没放辣子嘟嘟囔囔。


酣畅过瘾。这也增加了我对它的想象。风中飘来散去都是羊肉串的孜然味，熏得人微微出汗。偶尔车轮碾过来，溅起一片土，尘烟中都是陕西味的笑语。我放任自己尽情的畅想，恨不得一头扎进去。



（二）


真的到了，才知道天下的城市都是一样，麦当劳一定连着肯德基，耐克旁边必有飘马，街角处会有24小时连锁超市，公厕也总是堂皇而收费。天下的城市都是一样的，这道理我早就懂得，为什么会以为它对西安破例。只是西安虽然具备了所有城市的要素，但是铺展开来，就显得有“糙”性，满目的小吃是全的，却是男男女女拈了那大饼子站在路边就直接往嘴里送，公路上标语和红绿灯一样不少，满街的车却横冲直撞的理直气壮，西安的交通真是我见过最奇异的一处，有次在公车上只觉得车身一抖，原来一边已经侧到了马路牙子上去。司机大声，乘客大声，底下的行人也寸步不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紧紧的捏了扶手瞪了眼睛的惊叹，果然稀罕地界儿啊！


可是这仍是西安。这样讲罢。如果一座城，结构四方得这样规矩，城墙围绕得这样垛实，大路通畅得这样对称，城面内外，座向阴阳得这样分明，它豁达到所有规律都展开来给你看，严密到残壁颓垣都不容侵犯，潇洒到五湖四海历代文化都尽情包揽，明明是这样一种气魄，它用质朴和轻松的态度来表现，那么，这就是西安。


又是很淡的，淡到没有了色彩，淡到你以为它只有墙了，可是一抬头，一排大雁掠过去。


就像一笔墨渲进了清水缸，云蒸霞蔚也有了，絮丝灵动也有了，色泽深浅也有了，这是西安。


秦腔也听了，却是一字不懂，只觉得腔调里有悲怆，大概是我臆测。形式是我喜欢的街头小台，几个票友架势一拉就出了口，黄昏里荡悠悠飘上城头，外人听了，忽然感慨。这也是西安。


还有真正避免了与别的城市如出一辙的，还些历史带来的厚重感，这些感觉抹不掉的，是一步一步从荒野古道走过来的印记，一身老骨头，不是现代的几年改造就能改头换面，最初就是出火车站迎面的一截长长城墙，无声屹立着尊严，虽然是新修的，却完整了一个手势，在背后的青天里，这个手势的意味不言而喻，我于是知道，这是西安，不会是别处。



西安也是很有“容量”的，街上各族人都有，一个个安稳自在，各行其事，就像各色小吃或者工艺，热热闹闹挤在一处，相安无事。朋友讲的对哦，西安真像口古井，无波中却通沧浪，别地的历史多不过千年，扔到这里来，怕连个声都不响的。它就像歌里唱的，胡子里长满故事，惟其深不可测，所以它永远新不起来，可是它也不会封闭沉没，因为居高必然望远。


也许是西安历史文化味太浓，古迹比比皆是，所以他们的大气里有一种见怪不怪，随随便便沿街绕一个弯，身边赫然就是个古庭院，匾上四个字“榜眼及第”，看来是出过个榜眼的，光耀了门庭，现在宅子还留着，只是看不到门前有大广告牌，过去就过去，不太当回事。从我住的地方信步出来，马路边就有一塔，塔身土黄，式样朴拙，随意的围着，立了块牌，旁边的朋友介绍，这塔是唐代的，口气也是轻描淡写。我极其景仰状的凑近去看，它就那样淡淡立着，原来已经千年。旁边琳琅铺子，几丛花木，孩童飞奔，互不打扰。而我这样一惊一乍，已经不是头回，这样走在现代与古典之间，这边高楼林立，霓虹耀目，那边阴影里庄庄重重一排飞檐，幽暗沉静，抬眼就是古城墙的剪影，不动声色。这样有趣的对比，当地人早已习惯，这就是他们对于历史的大气与淡渭。这时候的西安，更像倚墙休憩的老人，充满回忆与梦想，沧桑而深情。